第三十四章
年尾，明诚被调往北京。
日本人滚蛋了国民党倒台了，火车途经之处是与往日颇不相同的风光。从南往北，窗外的山和田野渐渐变为驳杂斑斓，晴空高远，阳光明媚却减去了些许温度，刚刚好。北方的秋舒爽熨帖，干燥的风把郁积在胸廓脑海间糊涂混沌的浊思一扫而光，令人感到一种强烈的振奋之意，倘身处旷野，他定要长啸高呼。
他饶有兴致地设想，如果这次北上是和明楼一起，他大概会发表一篇别致有趣的即兴演讲吧——对着不断从窗外掠过的、不知名的美——他可是还记着那年夏至的晚上明楼赏花的模样。或许他不发表言论，而是触景生情跟自己谈谈巴黎的四季，进而生发开去感叹感叹某年冬天圣彼得堡的雪。也有可能两个人谁都不说话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，偶尔借着看风景从窗玻璃上看着对方的脸。明诚这才发现，原来明楼不在的日子里自己一直都记挂着他，不然，何以解释汹汹而至的寂寞呢？
左右无事，他打开日记本写写画画。假想一段和明楼的对话，记录下来，空白处框出一块，寥寥勾勒出引发灵感的东西，小山，田野，树木，房屋，可谓是个美丽的家园。是啊，家园，明诚轻叹一声，十载光阴都为了它而斗争，如今家园尚在，人却远了。寄雁传书谢不能。
乘务员在报站，列车抵达北京。周围的人纷纷起身，明诚护着包在人群里辗转腾挪，出了站给上海家里报平安。电话那头黎叔叮嘱他注意天气不要受了风寒，他一一应着。挂断电话，他心里涌起难言的甜蜜来，原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家里通电话是这种感觉。他有些不舍，又望了几眼电话才离开。
办理完交接手续明诚正式在中央特情组监察科任职，全面监视台湾方面的动静。撤退前夕国民党留下一大批特务潜伏在各处往台湾传递情报，说不定坐在对面的同事就是日后能要你命的敌人。他比从前缄默了许多，打起十二分精神全身心投入工作，他在无声无形的海里不停地打捞，他总是不自觉得想要找到一些和明楼有关的新消息，虽然也不报多大希望就是了。
他原本以为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，直到他发现了王天风的踪迹。
明诚反反复复过着搜集到的信息，逐字逐句来回推敲，可怎么也找不到不合逻辑之处来推翻之前的结论，但是他也不相信王天风会暴露，案子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。要么是要么不是，可到底是不是呢？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整整一天了，新发现被他压下来没往上报，但也不会隐瞒太久。领导在讲话中不止一次强调斗争没有结束，要随时随地保持清醒，发现可疑情况及时报告。王天风疑似暴露这件事不能算可疑，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。王天风的本事明诚见识过，而这个案子的难处也在于此：上报要负责任，在明诚看来这些所谓的蛛丝马迹是陷阱；不报，无论是哪种后果都不是他能担得了的。
一夜未眠，明诚最终选择了如实汇报。他不应该对组织有所隐瞒。他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整理好书面材料，在材料中对于自己的犹豫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和批评，然而阐述曾企图隐瞒的原因时，他又犹豫了。笔尖落下，稿纸上的答案是“出于种种原因”。
明诚焦灼地等候上级的审批，已经好几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，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，有时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状态。这天晚上吃过饭明诚正在厨房里洗碗，电话响了，是一个同事打来的说有急事找他让他赶紧出来。明诚挂断电话，匆忙擦了把手趿拉着拖鞋下楼去了。可他没想到楼下等着他的是公安部的逮捕令。
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理由，明诚被自己的同志逮捕了。眼睛蒙上了黑布，他刚被拖上车司机便发动车子开走了。后来他感到自己被锁在了一个房间里，等到有人帮他摘下蒙眼布的时候，他本能地抬手想挡住眼睛——在他坐着的这个位置的正前方开了盏电灯，功率很大，惨白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。
“你就是明诚？”面前不远出有人问话，由于背光，那人是个黑沉沉的影子。
“是。”
“一直在北京工作吗？”
“不是，四九年底才调来的。”
“职务？”
“中央特情组监察科科长。”
“明诚，你要看清楚形势。你要老实交代，否则，人民是不会对阶级敌人留情面的。”
啊？明诚觉得自己听不懂话了。虽然他的工作性质特殊，可是这毕竟不是战时，证明他的真实身份要容易一些，又哪来的什么阶级敌人呢？明诚吃不准话里的意思，又不好问，沉默半晌，重复了一遍：“本人明诚，被捕前担任中央特情组监察科科长一职。”
“看来你是不明白啊。这样吧，我给你点提示，一九四零年……”
“你什么意思？你是谁？你到底想干什么！”明诚像触电了一般猛地站起来，然而腰部被铁链绑在刑讯椅上，他踉跄着挣扎着，很快被人按住。
“坐好了！”
影子又发话了，“你，想起来了？”
“你们、你们……”
明诚颓然，声音低沉下去，颈椎支撑不住头的重量，他只得把头垂下去，埋到房间最阴暗的影子里。
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提审。明诚大概明白了，问题应该出在他提交的材料上，因为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他不够坚定，没能表现出革命者的鲜明立场。这份材料不过是导火索、是烟雾弹，他们真正想要得到的，是坐实明诚“叛党叛国”好为阶级斗争扫清障碍。这太容易了，能够证明明诚清白的明楼无论哪一边都不会允许他出现在大陆：几年前党内公布了数十名战犯＊，明楼是其中之一。至于黎叔，去年明诚就联系不上他了，但愿黎叔不知道这件事，否则他不定得多担心呢。
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＊，经历了两个月的幽禁和讯问，最高人民法院宣布明诚以汉奸罪、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＊1：指一九四八年新华社公布的国民党内战战犯名单，共四十三人
＊2：潘汉年被捕的日期。之后阿诚的经历和袁殊相似，根据情节来。潘案是阿诚后半生遭遇的转折点。